寒不改叶

回眸清梦星河间,相守笔端风月里

阑珊处

#鱼进锅五一·飞花令#

#五岳寻仙不辞远#

失败尝试,车祸现场,算是《吃药》的无脑衍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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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有那么一回,大约就是曾经戏言“早九年半”里的那个半的时候。那会儿在天桥剧场虽然也能艰难度日,可桃杏争春灯彩佳话毕竟还都是梦里头都望不见边的。

那可谓是他们最忙最忙的一段日子。眼看着园子里上座的观众肉眼可见地翻了一番又一番,日程表上花花绿绿的记号笔总是涂了又要改。每一天走出剧场,身上披着的总是一袭月色万家灯火。似乎除了工作,谁都不舍得再往脑子里装下一点旁的东西,只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把每一分钟都掰成八瓣使。

好容易十月初中秋前后空出几天清闲,于谦盯着鬼画符一般的日历上一叶孤舟似的那一小排空白,只觉得那仿佛就是自己心口上让小狐狸挠出的一排窟窿,空落落的直往里灌风。

于谦心里一直喜欢暗暗地把郭德纲比作小动物,有时候是小狐狸,小猫,梅花鹿,有时候则是小猴,小黑豹,小狮子,仿佛郭德纲一个人倒成就了他一个动物园似的。

总之他总有他的道理。

于谦一直喜欢小动物,家里却很多年都不养。等遇上了郭德纲,倒觉得自己好像又养起动物来了。


于谦小时候的第一只宠物是邻居家大花猫生养的一只小奶猫。那时候他才是个十岁出头的毛小子,别说照顾猫,总归能顾好自己在学校不惹祸上身家里就要烧香拜佛了。本来家大人是不给养的,耐不住他倒是难得有长性,从母猫见着大肚子开始就磨着家里,好说歹说又赶上要过年过生日,才算是求得了。

母猫一窝生了三个,一白一黑一花。邻居家自己养不住那么多,提早定下都是要送人的,所以刚出月就先赶着让于谦上家里挑去了。本以为孩子总归都喜欢白绒绒的,怕给人家挑走了他再难受,谁知道他却挑了那只花的。

那小猫拢共也就只有巴掌大小的身子,拢在手里活像个暖烘烘的小雪团。只是随了大花猫的根,皱皱巴巴还没全长开的小脸上倒有大半拉是黑的。人家问他为什么挑了只最普通的花脸猫,于谦自己其实也说不上来。他就是觉得一眼往母猫窝着的纸箱子望过去,另外两只饿虎扑食似的叼着奶都吸得起劲,只有这只小花怯生生地被挤着趴在一边,看着身量都比两个兄弟小上几寸,恰好一转头就哆哆嗦嗦地和自己对上了眼神。

猫一抱回来家里人就跟着叹气,说看着不欢实,怕要养不住。于谦好容易得了小猫,虽然几天下来也知道这是个娇贵的主,个把月了还是怕生的很又不怎么肯吃东西,可他那会儿心气正高,当然不信大人那些话。只道是上了心思,月份大了自然也就好了。正好赶上寒假,外头滴水成冰的,他也没了出去和大院里小孩们瞎跑的心,每天就是哄着逗着的喂食喂水,恨不得一听着它奶声奶气的一喵喵,就要把小猫捧到手心里。看着家里暖气上得不足,让小猫总是窝在一边哆嗦,还特意央着大人拿自己小时候铺盖的褥子给它蓄了个窝,就摆在暖气片边上,宝贝得真跟奶孩子似的。

只是这小猫实在怕生的很,大概是因为天性柔弱在兄弟间受了排挤,它对一切靠近的生物都有天生的敌意。分明爪子都没长齐,可要是于谦以外的家里人来逗它,它总要徒劳地一边往后缩着,一边把肉乎乎的指爪挡在面前乱舞两下,喵喵得那叫一个可怜。按说于谦那会儿还是个半大孩子,可也让小猫这娇使得抓心挠肝的,只好更是掌珠一样的护着,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只恨不能搂在床上一起睡觉才好,来家里做客的姑姑婶子也因此一度笑他跟个女娃娃似的。

也是赶上年节,家里要一起回趟天津走走亲戚。那会儿于谦家里没车,猫又太小也没法带着,商量了一宿他勉强答应了让送猫的邻居临时帮着照顾两天。送到了人家里又好容易把猫儿哄得不再认生得一个劲儿呜咽了,倒是他临走时那个一步三回头的样儿,颇有点大姑娘小媳妇送情郎时候的意思,直把两家大人都逗乐了。

谁知道小猫毕竟不健壮。也不知道是楼上楼下折腾得受了风还是怎么的,等他一礼拜从老家回来,还没取名字的小家伙就不肯吃东西了,任他怎么变着花样地喂,终于还是没熬到三月头开学的时候。

最后一天晚上,家里人都睡了,于谦照例蹑手蹑脚地溜回客厅,他的小花偎在窗台底下的窝里,像一片安静的羽毛似的。他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亮升得很高,蹲在地上使劲仰着脖子也找不见。银闪闪的盐粒子倒是在跟前铺了一地,要是不小心一脚踩上去大概会沙沙作响吧,他想。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跟家里闹着要养过什么活物,连老人弄在客厅的一缸金鱼也不愿意上前了。


思来想去为了能把那窟窿堵上,于谦暗暗地张罗起了去郭德纲那儿探班的安排。谁料到临了临了,遭不住自己这一摊事儿又是一变再变,再要去就是坐飞机满打满算也就能呆上一天。本来说好不去了,想想电话里不小心说漏时那人云淡风轻的语气,于谦一咬牙还是重订了机票。

嗐,一天就一天,去一天还能跟他一起吃上三顿饭呢不是。

打算的倒是好好的,谁知道事情总有不巧。也不知是在广州吹多了空调还是怎么的,临走前一晚于谦冲完澡拿毛巾随意捋了两把头发,一开浴室门就让屋里扑面而来的冷气激出一阵直冲太阳穴的头疼。他那会儿正困的两眼发花紧赶着睡觉,就也没理会着关空调,谁知道第二天天不亮,一睁眼该擎早赶飞机了才发现,居然就发起烧来了。于谦倒是也没当回大事,赶上去机场的路上黑灯瞎火的,居然还撞大运遇了个开门的药房。正好捎带上一板布洛芬,这一来他就更不慌了:上了飞机吃了药睡个整觉,等到落了地了也就好了。反正从机场到德纲他们那个录影棚打车也得四十分钟,了不起再补一觉。嘿,什么都不耽误。

飞机上一路颠簸的厉害,空乘全忙着广播不让解安全带,连水都几乎赶不上送。这下于谦算盘落空,觉可就一点没睡成。可等到快要落地了再一摸脑袋,觉得烧倒是真的退了,药倒是还挺管用。最得意早班飞机临降落前还发了个小面包,嘿,早饭都省了,挺好。美中不足就是这面包不足个拳头大,看着就不像能顶饱的样。三下五除二把面包嚼了,他还琢磨着,要是再来一碗大米粥多加俩包子那就更美了。

那时候不比后来,到了地方也没人接,还是他自己兴冲冲地打了车去到录影棚。

说是录影棚,其实就是个为了节目效果在郊外头的草场边上临时搭的大帐篷。里头拉上块幕布,周围拿几根绳子一隔开,就算是前台了。

于谦穿过乌泱泱的人群,目不斜视地大步走来。也不知道从哪儿捡了把椅子,就跟钉子似的扎在了郭德纲身边。

说是坐在旁边,于谦还真没闲着。那会儿俩人都还没有助理,这一天下来端茶倒水递手巾拿盒饭的活儿他全包了,忙前忙后还乐此不疲,走到哪儿都带着一阵风,直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这边受着人照顾,郭德纲心里熨贴是熨贴,可总还是难免惴惴不安的。就像不久的之前,他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邀请于谦加入德云社时,从师哥那得了个不假思索的好字的时候一样。

师哥大清早的赶第一班飞机过来,昨天夜里肯定睡不好。自己这边裹着夹克衫都得靠喝热水盯着,也不知道他怎么穿着一层衬衣弄出的一脑袋大汗。好几回看着人东跑西颠的,郭德纲都恨不能把人按在椅子上什么不许干就歇上五分钟。

那终究是他还没能带着一身泥泞,泰然自若地蹚出坦途的年代。他常常还是会把这样的每一天当作是梦里偷来的在过,一面像黑猫一样暗暗地躲在没有月亮的出租屋偷偷写了不知道多少张“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水满则溢”,一面像狮子一样抖擞地站在聚光灯下的舞台上满足地晒着师哥特意为他一个人挂出来的十个太阳。

然而今天自己这边的录像紧锣密鼓地拍着,周围又全是不熟的人,他更觉得不好因为那点不安掉了师哥的面子,所以什么推辞婉拒的客气话,嘴边绕了三圈终归也就咽了,甚至偶尔还要拐弯抹角地有意地使唤人两下。

他当然知道,师哥从来是巴不得自己这样的。于谦从来愿意让他多亲近一点,放松一点,依赖一点,只是他自己往往迈不过那个坎去。即使真的做了,也常常是跟今天一样,有那么点为着体贴那人奔波的辛劳的意思。虽然要让一个特别愿意相信你的人相信点什么,其实算不上什么露脸的本事。

当然,在那些惶恐顾虑难堪和尴尬中间,总还有一点点按捺不住的窃喜,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捂着盖着,他只能留待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跟月亮掰扯。


放完中饭的时候,看他吃得少,于谦又不知道从哪里悄悄掏了两块巧克力塞进他两边的口袋,生怕郭德纲下午忙起来再给饿过了。还不忘蹲在一边认认真真地嘱咐,“一兜里搁一个啊,都放一起就怕你再给弄掉了。”真似把人当个孩子一般在哄。

“哎,师哥你自己也留一块?”

“嗐,大老爷们谁吃那个,甜兮兮的。知道你喜欢,都给你攒着呢。”

这样的对话似乎一直都在发生,郭德纲甚至觉得自己早已经多余有这么一问了。那个人总是这样,打眼一看好似把自己护得密不透风,细琢磨其实两个人好像还是毫不相干的。

郭德纲那时候正坐在椅子上让人帮忙补妆。化妆间专用的椅子都能调升降,为的是给化妆师们用着方便。于谦就蹲在一边侧了身偶尔和他说说话,一只胳膊看似不经意地搭在高背椅的扶手上。而所谓的说话,大多也是于谦絮絮叨叨地说给他听的,像是要把没在一起的这些天里错过的一切琐事,见缝插针地在这一刻全给补上才行。椅子随着化妆师的动作不时地升起来又降下去,于谦就借着力跟着稍微动一动弯曲的膝盖,总是让他不用动脑袋就能恰好从正面半身的镜子里跟自己对上视线。

话都是家常的闲话,却像冷雨里打湿了,泡得瓷实的棉服一样,坠在身上沉甸甸的,其实算不上保暖,却也怎么都舍不得脱下来。

郭德纲全神贯注地看着于谦,等他说到精彩处也会恰到好处地跟着点头,却其实一个字都没真的听进去。他只觉得师哥笑着的时候,眼睛里的万丈星河都要溢出来了似的,就那么好看。相比之下,那光影里映出的自己却是虚的,恍恍然就要让那片光本身给冲走了。

然而这时候的于谦脑子里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郭德纲,心里就光想着,一个月没见了角儿是不是瘦了点?眼看着这件夹克挂在身上都看出来晃荡了。瘦了其实也好看,可就是等忙过了这阵子得想辙好好给人补补,下巴颏子都尖了哪像话呢。要说这嗓音儿听着也哪哪都不得劲,都得怨他太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出来录像真比在家里演剧场还折腾人,也不知道这回打城隍庙买的梨膏糖管用是不管用,好歹先翻出来,等会儿休息了给他塞两块润润嗓子再说。

眼看着于谦一个探班来的编外人员俨然比台里跑腿打杂的小孩都勤快,节目组终于有人忍不住煞有介事地拿他俩玩笑:“咱哥几个以后也得兼职说说相声。这摊上个知冷知热的捧哏千里迢迢跑来伺候着,可真是和老婆孩子热炕头一样美吧。你别说,拿到圈子里比划比划,这可是多大腕儿的助理也比不上啊——还不用给开工资,你说气人不气人?”这话一出来,登时在一边候场的全组人都笑得没边了,更有另一个路过的还起劲地跟着附和,“可不是么,就这咱德纲还不满意呢,是不是德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郭德纲看于谦也不恼,就一脸傻笑地跟着答应,虽然知道是说玩笑,心里却免不了又开始不争气地替师哥气不过。在郭德纲心里,大抵没什么人比于谦更特别了,师哥那些好,他只恨一颗心原原本本给出去拿来换都要嫌还不上。毕竟,于谦是他贴在心口上藏着也怕辜负了的人。那些台前相得益彰珠联璧合的默契,幕后同舟共济休戚与共的羁绊,这会儿到了旁人口中这么一比,一下子都俗得好像势利之交,酒肉朋友,盒儿亲戚,甚至还要被说的低人一等似的,他是打心眼里舍不得师哥这么让人糟践。再者说,甭说是兼职,就算这些位排着队合着伙从早到晚连本的全职说相声,估计不送鸡蛋也不带有人愿意坐底下听五分钟的。就这还想要个师哥那样的捧哏,也是想瞎了心了。可就是气成这样,打心眼里郭德纲又不得不承认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得意——就为了一个人话里头的夫妻两个字。他脸皮上虽然黑着看不出来,耳朵尖其实真是有点发烧。郭德纲自己反反复复琢磨了半天,明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还是在心里无谓地雀跃着,师哥也真是的,外人面前也不知道收着点——他这会儿倒是没想着自己台上头调侃了自己多少回小两口的了。

虽说这算是过节的正日子,可节目组的工作量却是丝毫也不含糊的。上午在四面漏风似的摄影棚里拍完了内景,扒拉个盒饭的功夫一帮子人拉拉杂杂就奔了大风口的外景。也是可怜于谦打广州飞来内蒙,在那边习惯了天天开着空调吹风扇都一脑门子汗,身上的衬衫当然是单层的,风衣更是压根儿没想着带上一件。一开始在中午头上那会儿身上还勉强有点热气儿,等到太阳稍微落下去几寸,明显的有小风飕飕地吹起来,人就开始跟着打起摆子了。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阿嚏——

这还是每天盯着天气预报提醒着别人加减衣裳的人。

就这么着熬到了晚上快收工的时候,于谦盯着近在眼前的角儿总觉得人脸有几分重影,这才算发觉出来,药劲过了自己好像又烧起来了。趁着自家角儿换衣服的当口,他迷瞪瞪地摸摸兜吞了一片退烧药。思来想去就怕不保险,眼看着人要出来了赶紧又从里头抠出一粒咽了下去。脑子晕乎乎的心里还忍不住暗自得意:得亏咱早有准备,这一板里头还有四五粒呢,怎么着撑到明天上午回去也足够了。

因为赶上过节,录完了节目台里不少当地有家有室的也就都赶着各回各家了。没人再起哄凑一堆喝酒,倒是省了找词推脱的功夫。回酒店的路上,几个同路搭车的人肩膀挨着肩膀,一起挤在逼仄的小面包里。前面两排的小伙子意犹未尽地聚在一起聊着今天的节目,家里的晚饭,明年的计划,气氛热烈得让车里的气温都仿佛上升了几度。而郭德纲窝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却只觉得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巴里呼出的白气仿佛一股脑儿喷在自己脸上,把他闷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与此同时,污浊的玻璃外让墨水洇过的灰蓝色天空也凑热闹似的排山倒海地朝着他头顶的方向倒下来了。眼皮稍微阖了阖,他觉得自己原本就有几分飘渺的思绪很快就让无边的困倦悄无声息地揉皱了。一颗脑袋无意识地往冰泠泠的玻璃上磕过去,堪堪就让人扭过来扶在了肩上。

车里没点灯,无孔不入的蒙蒙夜色就化作了冷冰冰的实体直往人骨缝里钻,郭德纲陷在孤立无援的梦里,无意识地想要靠近着身边唯一的光和热。可是真的贴得近了,却又好像扑灯的飞蛾,让那一团暖意烫得直往后躲。于谦怕他这会儿乱动再在玻璃窗上撞疼了,却也只敢伸出一只胳膊虚虚拦着。

在他们都没注意的时候,半透明的月亮就已经如约爬过远处水泥灰色的房顶,隐隐掩在清冷的余晖后头了。


“晚上想吃点什么?”

“啊?”

“啊什么,累傻了吧?没吃饭都不记得了?”

让人这么一问郭德纲才想起来两个人晚饭都还没吃。电视台倒是发了盒月饼,可就是个顶个硬邦邦的赶上手榴弹了。比划两下更觉得拿着防身怕是用处不小。本来想着扔了算了,转念一想还是收进箱子里了,万一赶上哪天路上错过饭点了呢。

这样的习惯大概很久都不会变了。

好在酒店楼下就是一溜的夜宵摊子小饭馆,到了晚上正是人声鼎沸热闹的时候。天也不老早了,两个人都懒得往远折腾,捡着遇上的第一家羊肉铺买了半斤包子,一个塑料袋拎着溜溜达达也就回来了。趁着郭德纲坐在那掰开筷子的功夫,于谦早早的把包子分好两堆,习惯性的就把多出的一个捡到了郭德纲面前。手都伸出去了,这才想起来那人早已经不是当年有上顿没下顿的时节,那个孤军奋战的毛头小子了。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冲人笑了笑,顺手稍微拢了拢让大风天扑愣乱了的鬓发。于谦这时的表情有点像是第一次让郭德纲撞破了这个小把戏时那样,微妙地混杂了手足无措的心虚,惴惴不安的忐忑,和无地自容的难堪,“那个,你中午吃的少,我——”

打南京到北京,早年间卖包子的照例多是一两一个,买上半斤要是让老板装两个袋,总得有一个多一个少的。于谦仗着个儿高,从来都是站在后头一个个地数着,提前瞄好了那个装得多的口袋递在郭德纲手里。开始郭德纲也不好意思,明里暗里的让过一两回,后来给于谦眨巴着眼睛委委屈屈的一句“认识这么长时间您还跟我这么生分,弄半天我在您这还不如一个包子呢。”给堵了回去,连带着那天还师哥前师哥后的赔了好半天不是才把人给哄好了。打那以后,类似的事情他可就再不敢提了。

这一晃,也过去有好些个年了。

郭德纲看着师哥脸上熟悉的拘束表情,更觉出他身上这些年也没变过的难能的可爱,几乎就被逗笑了。

然而作为一个从黑暗里走来的人,在投身于黑暗中去的路上偶遇一只出门过路的萤火虫,驻足再久,最终也只能挥挥手而已。

所以他只是很自然地跟着点头,顺手把包子接回来,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咬了个小口,鼓着腮帮子稍微吹了两口气,等里头略微冒了两团棉花一样的白气,也不嫌烫嘴就紧着嗦完了一包汤汁,这才心满意足的三两口把小口袋似的皮和馅一起吞了。末了还回味无穷似的舔了舔嘴唇,看出来是真饿了。

羊肉包子总归是重油大肉做的馅,十来个包子往桌上一摆,免不了那个一堵墙一样结实的油腥味直勾勾就往鼻子里头冲。于谦这边弯着眼睛带着笑地看着自己家的角儿吃得正美,冷不防就让这股子大油糊在脸上,腻得胃里头直泛酸。这才想起来自己晚上也还没吃,只好认命地从口袋里扒拉出一个小个的,也要学着他角儿的样儿呼哧呼哧地吸溜,想着赶紧把这一阵给压下去再说。谁知道刚一咬开个边又是一阵难受,汤汁没吸溜两口,胃里头大张旗鼓就造起反来。他只好赶紧从椅子上弹起来跑洗手间吐了个干净。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好么,两片退烧药愣是把多长时间没照面的老胃病给激起来了。只是折着腰好歹吐完了也没舒坦,还是翻来覆去丝丝拉拉地疼。等他一摸兜,才想起来除了退烧药什么也没带着。再一琢磨一晚上而已,随便将就着也就过去了,索性冲了把脸随便拿毛巾一抹就要回去接着陪他角儿把饭吃完。别说,看德纲吃的可是真香,跟小狼狗似的,要不是正犯着毛病,估计就光看他吃饭这个劲就能多下去两碗白饭。

郭德纲也是饿得太过。开始还不觉得,等到第一口实打实的肉馅裹着油汪汪的汤汁热乎乎地滑进肠胃,他才知道一天攒下的饥荒到这里算是撒了欢,直又弃了筷子徒手抓了四五个包子咽下去,总算才堪堪垫平了一晚上的心慌手抖。可等他顺着惯性再去摸第六个包子时,没用着抬头就觉出来于谦哪里有些个不对劲了——桌上满打满算,剩下还有九个包子,这会儿一遭都堆在自己眼前。按说师哥到了饭点一向是饿虎扑食似的作派,怎么唯独这回转性了倒吃出大家闺秀的派头了?缩回手去抹抹嘴正要问他,一抬头却发现人都没了影。郭德纲四下撒么了一圈还是见不着人,手都忘了擦就要站起来摸手机,却正听见洗手间哗啦啦响起了水声。他这才算是稍微松了口气,下意识地顿在椅背上平了平喘,几步迎上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师哥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嗐,估计我吃的那个肉不怎么新鲜,不要紧。”于谦说话间就带着一阵风似的一屁股坐了回来,脸上没擦干的地方还隐隐泛着水光。让头顶的大灯一照,无端端显出几分被夸大了的滑稽。要说两个人吃的是一个笼屉里蒸出来的包子,于谦这瞎话真可谓是骗骗那会儿的郭麒麟都有限得很。郭德纲苦笑着撇撇嘴,就知道是这样,不说拉倒,谁稀罕问你呢?可他到底还是又抓起一个包子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就要再起来给人烧热水去。

“不用不用,我反正也不饿,你吃你的。”结果于谦可好,那头胃里其实一直没闲着,翻江倒海变着花样地闹,这边人还不消停,倒是眼疾手快抄起那半个包子就塞回郭德纲手里去了,好似打定了主意非要坚守阵地盯着他角儿把饭吃完不可。只见他理直气壮似的抹了一把脸,施施然又从兜里抖落出一包纸巾,跟在台上叠手绢似的整齐地码好了摆在郭德纲手边上。这是算好了那人吃到这儿差不多该歇口气擦擦嘴了,殊不知这些个往日里贴心体己的习惯动作这一会儿落在郭德纲眼里,却只有让人更加泄气,“中午的盒饭三个菜两个你都不碰,压根儿就没吃饱吧?也是你们这录像的地儿太偏,周围看着都不像是有饭馆的模样,我琢磨着给你寻摸俩馅饼都没有。哎,这脸都小一圈了还不好好吃饭,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毛病。”

“您都这样了还盯着教训我呢?师哥,不是我说你,你真不该上我这儿折腾这么一遭。”这会儿包子也凉得差不离,不用拿捏着小心生怕烫嘴了。郭德纲拿余光扫了一眼倔强地杵在椅子上跟长上去了似的师哥,低下头去狼吞虎咽地随便又吃了两个,只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气,吃什么都少了几分滋味,却不敢在话里更多流露复杂难言的失落。

然而要是再往后几年,他自然就知道了,于谦总是会在心虚和不安的时候摸摸脸的。

再一抬头瞥见于谦居然大喇喇地把打火机摸出来了,郭德纲暂时也顾不得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一把火本能地就窜上了嗓子眼,“哎,你还想抽烟是怎么着?于老谦你也别跟我眼前这儿耗着,不吃了就床上躺着去——”

其实于谦也不是真的要这时候在屋里抽烟,只不过身上难受得有点烦了,想找点东西摆弄摆弄分散着注意力。不过见郭德纲龇牙咧嘴活灵活现的模样,他倒是觉得身上无端就轻松了几分,于是一点都不避人地咧嘴笑了笑,也就随手又揣回去了。至于上床这件事,要搁在往常于谦绝没有乖乖听吩咐的,总要变着法儿地在郭德纲旁边赖到底不可。可是这回在沙发上辗转着窝了两圈自己也隐约知道要不行,跟自己较了半天劲的于谦终于还是忿忿不平地缴械投降,让郭德纲压着抱着个靠垫上床蜷着去了。只是临走还不忘乐呵呵地和他逗趣儿,“抽烟怎么了,您再早可不是这么说的,在北曲那会您不是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因其无至性也”嘛?”

郭德纲听了这话,真就让他气得直想笑,要不是看他实在难受,一时间怕是上去捶两拳的心都有了。心说这也就是师哥,闹肚子了也还是这么没溜。可是顺手烧了热水,转回来再看自己面前的几个包子,还是腾腾的冒着热乎气,却终归是再吃不下了。

不料这边水还没等烧滚,于谦又跟弹簧似的惊起来吐了一遍,这回更是直接咣当一声匆匆带上了洗手间的门,半天也不见出来的。

这回郭德纲更是说死不肯再吃了。他这会儿也顾不上浪费,提着塑料袋上的两个耳朵并在一起打了个死结就给一遭扫进垃圾桶去了。低头扫了两眼又转回来把临街的窗户敞了敞,生怕那股味道再给人激着。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小茶桌干干净净的台面上就洇出了一圈水淋淋的油花。因为挂了包子皮里渗出的肉汤,就算拿沾湿了的纸巾擦半天都不一定擦得干净。毕竟,向来沾了大油的东西,不经历一番折腾总是很难洗掉的。

郭德纲原本就是个心思极重的人,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与生俱来的焦虑在这几年有了师哥在身边之后愈演愈烈。那个人面面俱到的陪伴一面让他难以自拔地想要靠近,一面又不知不觉地把他逼得仿佛惊弓之鸟,好像稍有响动,那些掺杂了喜悦的不祥预感就要成真了似的。这就好比去年别人随手送给郭麒麟的鲨鱼玩具,按下一颗牙齿却不见鲨鱼闭上嘴后长久的恐惧总要远远压倒那一瞬间的零星侥幸。

就好比现在这一刻,想着风尘仆仆抱病而来的师哥,他开始毫无根据地觉得自责——显然是轻而易举地让暗中作梗的悲观乘虚而入,不由分说地缴械投降了。

即使是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凡联想到跟他在一起让师哥过得稍微不好的可能,那都是郭德纲悬在心上碰也碰不得的一根火线。毕竟,自打于谦正式加入了德云社,在潜意识里,他就没有一天不是在担惊受怕的——唯恐师哥抛家舍业地又要跟着自己吃苦。

郭德纲怔怔地站在门边出神地盯着通了电的开水壶。咕噜咕噜的水声越响越急,直似他悬着的一颗心,让井绳吊起来越勒越紧,眼看着要提上嗓子眼儿了。猛然间吧嗒一声,水开了电也断了,就像是提水的人轻飘飘地那么一撒手,一颗心也跟着咕咚一声沉到了井底。

于谦把水开到最大呼噜了一把脸再出来,见着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自己家那个眼见着瘦了不知道几圈的角儿不知所措地端着滚烫的水杯一边倒着手细细地吹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往卫生间这边探着头,明明是担心得要命却又不敢稍微出声叫他。于谦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个。每当郭德纲不小心袒露出因为患得患失而引发的消沉的时候,于谦只恨不得能一口气冲进那人昔日的梦魇里攥着他的胳膊把人强行拉出来,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一遍那些都是不会重演的幻像。可是他毕竟已经错过那些过往了。就好像当年他错过的那一个礼拜一样,永远没办法重来一遍。他心里知道,自己能做的,就只有心无旁骛地守候在以后所有的日子里。一天,一个月,一年,一辈子,有朝一日,总能磨平那个人噩梦里张牙舞爪的触角。

然而那时候的于谦,其实也还是只会横冲直撞地抓着人的手往前跑的青头楞,殊不知脚下的影子早就把他牢牢地缠在了原地,生拉硬拽只能让两个人头破血流。

他一把接过水杯,稍微泯了一口就要把郭德纲半拥着往跟前的沙发上带,明晃晃的笑意里颇有几分伪装成讨好的不知所措,“没事啊德纲,我也就是忘了。赶明儿把退烧药停了就好,多大点事呢。”

这话本意是要安他的心,可落在郭德纲耳朵里却只有无尽的委屈和不甘。

不论什么时候,师哥举手投足之间总是有多得要溢出来的温柔。可当真落在了自己头上,却毕竟是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的。就好像这一刻,隔着薄薄一层揉得微微发皱的衬衣,明明从两个人皮肉上浮起来的气味和温度都搅成一股了,可是于谦揽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仍然只是虚虚地隔着分外得体的距离,像是怕唐突了他似的。

然而对着那人一脸无辜的表情,他还是妥协地把冰冰凉的指头不由分说就贴在额头上去了。这会儿虽然不怎么烧,可于谦却觉得让他摩挲得还挺舒服的,就也没拦着,只是顺便腾出空来替他暖着另一只手。谁知道郭德纲原本自己受着惊手是冰的,却误以为是师哥还发着高烧。他本来心里就隐隐地有些急,这下更是七上八下仿佛让人抽掉了主心骨,于是再也顾不得把自己从来的顾虑里里外外再纠结上一遍,只是本能地抓着于谦的胳膊就要给人扯到床上去。整个人面上气势汹汹地看着比罗刹都唬人,可话到一半却连腔调都隐隐地就要撑不住了,“退烧药?你还发烧了?说了叫你别来别来,偏不听,在广州消停两天能闷疯了你是怎么的?摸着可是比我热着不少,赶紧床上躺会儿,我这儿没备着药,投个手巾先给你擦擦看行是不行,等会儿再不好咱立马上医院去。”

话一出口于谦就知道哪里触了那人的底线。于是这会儿他连难受也顾不上了,一边后悔言多必失,真恨不得把舌头当场就给拔了加一包卤料做成酱鸭舌囫囵吞了才好,一边又不无黯然地内疚,恼自己居然暗暗为郭德纲难得袒露的这一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亲近而窃喜。然而这会半倚着床头,纵然他恨不能让那人凉丝丝的指腹这么在太阳穴上耐心地打着圈就不睁眼了,总归还是不免担忧郭德纲当真要大半夜的陪着自己个儿折腾到医院里去。本来的么,好容易聚一起过个节就是为了让他高兴,哪有还让人跟着受累的道理。于是一面暗骂自己脑子实在是浆糊了,好好的,跟他提这个干嘛,一面还要赶紧端出点仅有的精神来现找那俏皮的话想往回找补,“角儿,别介,没有的事。哎,哪儿啊就上医院。您这万一要给我衣服上蹭得全是眼泪鼻涕的,我可没带着换洗的衣裳。”

“师哥,您要是下回还这么着没溜儿,您啊,您死外头了我都不带给您拉回来埋的。”不说倒好,这么一劝,一双泛着光的眼睛当时就闷得通红。郭德纲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恼的更多还是疼的更紧。于是索性重重的撒了手背过身去,伏在窗台上指天画地埋怨起来,眼睛里让塞北遒劲的朔风吹得直发涩。

他当然更多是在跟自己撒着伐子,他气不过于谦越到了这种时候总要越发小心地花心力哄着他,却更气不过自己总归还是没能走进师哥的心里去,让人觉得时时能有个依靠。

“哎,角儿,你看看这,没事啊,真的,你别跟那吹风了,再也冻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花了太多的精力应付着这点病痛的缘故,于谦眼看着他真的急了,自己也仿佛不能思考似的,几乎同时也无端端地跟着慌了。一慌一忙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把人安抚住,只知道撑着腰就要下床去拉他,没等伸出手去却又让一阵寒风里扫起的痉挛激得跌回了床上。脱力的瞬间,大半个身子陷进床垫里,浮起来的,却是很多年前那个夜晚,月光一粒一粒地撒在客厅里,粉碎一地的无力感。

闹市的夜晚毕竟总是太嫌喧嚣,若是此时推开窗子去找浮浮沉沉地挣扎着的月影,一不小心就要错认成别家的一盏灯火了。


郭德纲梗着脖子不肯回头,其实是着实看不下去于谦生着病还要哄着自己的模样。想想那人自己发着烧犯着病一千公里两天来回,就为了跟他见这么几个点的功夫;林林总总给他带了大半箱子涵盖了衣食住行的各色玩意儿,却不知道自己空腹吃了退烧药要刺激肠胃;好容易见了面,箱子还提在手里的时候,第一句话却居然只会说:“德纲,你们这录像的地儿也真够偏的。”一天下来面面俱到把他顾得滴水不漏让人插不上手,可到了那人自己这儿,就只剩下“没事,不用,不要紧”,倒是他在一旁急了半天,别说是照顾,简直一句话都塞不进去,仿佛连这点仅有的,最微末的关怀都显得那么的多余。

然而师哥毕竟还是为了自己好罢了。郭德纲攒着力气哆哆嗦嗦地推上了窗户,襟上的寒气没等散干净,就耐心地坐回了床头上,轻轻回握了于谦的手。两个人的指头都像寒风中生锈的栏杆一样僵着,皮肉相触似乎也擦出点火辣辣的疼。既然那人自以为为了他好而非要一门心思地往外推着他,自己又何苦一遍遍地难为人呢——哪怕就是且安了师哥的心也是好的。刀山火海虎穴龙潭的他一个人也不是没闯荡过,不过是一星半点的委屈罢了,且都留下来自己夜深人静再去消化也就是了。他于是刻意缓和了语气,像是自己无数次细细描了脸扮上戏装的时候那样,带着那人最最熟悉的一点笑容,甚至还有点往常开玩笑时常作的,刻意拿乔的模样,殷切地回应道,“哎,没事就好,您这么说了我可就这么信了。师哥,那您早歇着吧,我把灯关了去。”

像是让这话里最最平淡的语气惊破了似的,于谦愣愣地抬起头来,眼里的温存陡然凝固成一片空白的惶恐,仿佛台上一段唱作俱佳的戏一时间让人按了暂停,风一吹,扬了一地的尘。他只觉得身上血都凉了,从指尖到心脏一气地发软,喉咙也让自己吞咽不下的哽咽死死卡住,一瞬间气都险些要提不上来,只把一张脸憋得通红,好似喝过了大酒一样。这一回,他终于再也不想着把人推开哪怕一丁点儿了,“德纲,角儿,我不是,你别——”

到了这一刻,于谦才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一回遭的疼,其实是来自他们两个人身上的。往日里那些自说自话的脉脉温柔,自以为是的隐忍克制,其实都是自己强加于人的。

半梦半醒间,于谦仿佛看见郭德纲背着身跟他道着别,语气仿佛仍是跟以往一样,夹杂着藏也藏不住的温情,可是不论自己怎么叫他,他也不肯稍微回头看上一眼。也就是这一瞬间,他一下子感同身受地明白了在郭德纲身上见过很多次的,让他一直困惑不已的,如影随形的忐忑。

他自诩和郭德纲心意相通,却太急于要替那人弥补遗憾的过往,慰藉激昂的孤勇,填平坎坷的前路。

或许因为站的太近了,他偶尔也会忘记,那毕竟是自己在一方舞台上见过的,最最顶天立地的一个人,跟当年那只要让自己十八只眼睛时时盯着才活得下去的小奶猫是截然不同的。

所谓的体贴入微,不过都是自己仗着师弟多年的纵容,为自己肆意强加的推拒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就好像是给人夹的鱼肉里没剔干净的刺,猝不及防,无法避免,却实实在在地扎着人的喉咙。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师哥,不急,睡一觉就好了。”这回,也轮到郭德纲无比轻柔地给人抚着背,一下下耐心地替于谦顺气。他说出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舌尖死死抵在牙床上,只觉得满嘴都是吐不出咽不下的苦腥味。

“角儿,哎呦,我——”于谦其实这时候最不想喊的就是疼。他痛恨于自己盲目的后知后觉,仿佛先前拿纱布拼命缠了多少道的伤口一朝揭开,生生撕下一层鲜血淋漓的皮肉——原来早先的毒疮没清干净,皮下肉里早就溃烂得不成样子。现在正是需要他先一分一厘地掰扯清楚的时候,可是他一时却连一点措辞的力气也提不起来。奔波一整天到了这时候,虽然没怎么再发烧,骨缝里透透的乏累还是磨去了不少精神。再加上胃里头磨人的钝痛烧在心口上一阵阵地往外涌着冷汗,于谦只好哀哀地伏在人怀里,徒劳地撑着眼皮。就算离得那么近,他眼里也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个个环环相套的大小光圈。想要奋力伸手把人拉住,却让眼前飘忽不定的光影迷惑,连方向也辨不分明。终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似的,彻底瑟缩在揉皱的被褥之间,只剩下一点点抑不住的颤抖和呻吟。就这么疼着也好,毕竟身上疼着了,心里头大概还能轻快点,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可笑他居然还花了那么久的时间辗转反侧,只为那人不肯敞开心扉地亲近自己而苦恼。

“师哥,还是疼得厉害?要不咱还是上医院吧?你说说你,明知道自己一身毛病这药也不随身带着。你别下死手那么按,给我看看是哪疼的?”相识七八年,合作四五载,郭德纲可以肯定自己从没见过于谦这么狼狈的模样。平日里驯服地梳得好好的头发这会儿只是东一绺西一绺地支棱着,一张脸深深埋在发颤的双肩之间,从背后看起来颇有几分摇摇欲坠的倾颓。听那人一声声辗转着叫疼,直把他慌得下意识就蹬掉拖鞋翻身上了床去。也不敢硬掀被子,只好凑近了去,几乎贴着脸给人揩着脑门上的汗粒子。他心里纵有千般的苦处,却都比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于谦这一刻真实确凿的挣扎要难捱。

刚才分明是他亲手落上了插销,可郭德纲这会儿却觉得周遭明明有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从积满了灰尘的窗缝钻进来,成群结队地背着他穿胸而过,又把于谦额头上黏着的碎发一绺绺地吹散了,全都往自己拼命睁大的眼睛里扎。

明明平日里看起来是最柔软的,却不妨这会儿轻而易举地把他蜇得生疼。

谁知道于谦迷瞪瞪地任人摆布了三刻,居然倒恢复了几分力气,顺势就把一旁歪扭着身子像是要替他挡着风的郭德纲塞进了被子里,死死按在身边躺下了。连带着还无赖似的抓着人家的手就往自己让冷汗糊住的,黏津津的心口上贴,仿佛不给人一点反驳的余地似的。虽然那双手其实抖得要命,几乎不用用力就能给拍掉了,“头疼,胃里也难受,可就数这儿最疼。见不着您疼,见着了更疼。让您受委屈了是我的不是,可您要再这样,我,我这就该疼碎了。”

郭德纲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也是让他这话搅和得彻底没了脾气,只好看孩子一般无奈地叹着气看人使相。师哥干别的行不行或者两说,治自己那真是一套接一套的,会的怕是比自己肚里的相声段子还多些,他一时竟然不知道两个人之间谁拿谁更没办法了。

果不其然,这边他刚作势要起来给人弄热水毛巾,身边那个呜呜喳喳叽歪了半天的大狗熊忽然一扑腾就把他半边身子都压在下头,不管不顾地开始往自己身上抹眼泪了。大概是到底发了烧的缘故,这一滩泪不论是洇过脖颈,积在胸口,还是溅在指尖,都显得比往日里更烫一些。

偏偏于谦这一哭上仿佛就止不住了似的,像是要把多少年欠下的泪都哭干净。然而他这边泪流得仿佛浇草坪的喷头似的,那边居然还知道八爪鱼一样地把人缠着。也是怕挣动着再碰着哪儿给他弄疼了,郭德纲这就不敢硬跟他较劲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扒着被角努力把自己的脑袋给拱了出来。

他其实摸不准师哥为什么猝然间就转了性儿,也累得不想揣摩这话里话外究竟有几分真意。说到底,他其实从没指望过让那个简单得恨不能心里只装一条直线的人理解自己这点千回百转的委屈,更不敢奢求那个人毫无防备的依靠。又或许在师哥看来,自己本也不是值得他依靠的。他自己也只好劝和着自己,这人能这么一通折腾,想是没什么大事,这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也不接于谦的话茬,只是一面徒劳地揪起一圈羊毛衫细软的袖口替人抹着泪,一面好脾气地劝着,“您这澡没法洗了总得拿热水擦擦吧?一身的汗黏在身上怪难受的,再凉着了怎么办。”

“躺会儿吧,反正要不洗咱俩都别洗,我不嫌你,你还能嫌我脏是怎么的——哪也不兴去。”自己这些年既然不是不懂那个人复杂的自负和自卑,矛盾的刚强和脆弱,并存的骄傲和胆怯,却怎么还能聪明反被聪明误,居然异想天开的以为只要一味的沉默和克制,才算是所谓的陪伴呢。

这才是真的想瞎了心了。

这会儿于谦倒是茅塞顿开似的终于学会不讲理了,可毕竟知道自己理亏的很,也不敢十分地放肆。他听出来那人语气里藏着的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推拒,于是只敢稍微扒在人身上,忍着呼吸里起起伏伏的颤抖,试探地去牵郭德纲晾在外头的手。然而眼看着那人半天也没什么反应,他几乎一瘪嘴又要哭出来。可一抬头看见郭德纲望着自己疑惑而无奈的表情,又只好心虚地转过脸去,生生忍住了,语气也打着退堂鼓似的从先前的百般无赖转回几分商量的意思,“角儿,别动,给我靠一会儿呗,就一会儿也成。”

郭德纲之前不是没见过师哥流泪,相反他一向也知道于谦是个眼窝浅的。可就是刚刚这么一下,眼见着那人一大颗眼泪明晃晃地从眼底浮起来,却在自己明白的拒绝之下怯怯地又沉下去的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跟着师哥一起,心里登时就疼得一悸。让人圈在怀里一直僵着的背跟着松下了绷紧的弦,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握了几乎就要缩回去的那只手。

不为旁的,就是在那一下,他窥见了那个一向心无旁骛一往无前的人,一闪而过的彷徨。

其实所谓的千重顾虑,万般隐瞒,左不过是一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心里,忽然装下了另一个人的不知所措罢了。

在他们两个人而言,道理都是相通的。

“好,不动,哪儿也不去。”心里头结了不知道多久的绳这才算是松动了,郭德纲也跟着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郑重答应着,放任自己一圈圈地描摹着师哥完全向他摊开的掌纹,藉此平复自己孤悬太久的灵魂。

都是东奔西跑折腾了几个月的人,自然也都知道彼此累成个什么样子。白天里再苦再累咬着牙也得奔去,毕竟就是干这个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到了天黑下来的时候,光秃秃的月影往窗上一照,但凡是个吃黄河水长起来的中国人,骨子里那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寥落总归还是不能免俗。就好像这时候,于谦再三确准了那人终于不再推拒,这才心有余悸地伸出手去摩挲那颗毛刺刺的脑袋,有意让郭德纲新冒出的一茬头发丝扎着自己的手心,只觉得漂泊无定的一颗心到这一刻才算是落了听了。于是连蛮不讲理的胡言乱语都抑扬顿挫得跟情话一样好听,“你说,我这可不就得来么。我不上这儿来哪有我角儿疼和着——不还得是您么。”

“师哥——”那一声满满骄傲和满足的“我角儿”从于谦嘴里夹着一点温柔叹息幽幽地喊出来,无端就带几分缠绵。郭德纲的下巴颏正抵在那人肩窝上,微颤的喉结斜斜地擦着师哥的胸膛,仿佛是在回应那一声声跃动着的,无言的呼唤。

他心下一动,抽出手要去摸师哥说话时带笑的眼睛和嘴角的细纹,却让另一只汗津津的手稳稳当当地捉住,颤颤巍巍地托着,却好久也不见声息动作。他疑惑地才要抬头,只觉得脸颊上擦着花底划过的一线微风,指尖上就落下了一只忽扇着翅膀的蝴蝶,有微微的痒——可就连这么轻微的触碰也像是怕弄疼了他似的,举止轻柔一如金鱼吐出的水泡。

像是被这时的于谦传染了似的,郭德纲眼窝里也热烘烘的,先前好容易压下去的那点波澜,这会儿又更加澎湃地汹涌了起来。他不由得侧着身往前蹭了蹭,像是才觉出十月头上的寒意似的,凑得更近了一点,难得主动地加深了这个拥抱。他们也曾无数次分享过彼此温暖的怀抱,却从没有贴得像今天这么近过,近得仿佛穿过了肋骨弯成的拱门,一伸手就能把对方的心给摘下来似的。郭德纲此时的一张脸正好埋在那人第四节肋上的间隙中,双眼里淌出来的冰消雪融仿佛是替他献上了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于谦迎着那个怀抱自然地收紧了手臂,只觉得月亮从窗口坠下来,落了个满怀。他再不介意自己这时候一张嘴说出来的全是些腻乎得没边的软话,反而终于明白过来,那个人需要的,从来不是所谓欲言又止不敢触摸的手。哭得微微沙哑的嗓子这会儿压得很低,浅浅洇着泪痕的嘴唇湿润地蹭着颤抖的发尖,掠过剃得很光的鬓角,一路顺利地俯在了拿新酿的黄酒烫得微红的耳根子上,只剩下带着温度的呢喃,“全是哥哥不好,哥哥让我们角儿挂念了,哥哥这儿给你赔罪。我的角儿,我的角儿,我的角儿——”

“哎——”让那一声低过一声,仿佛黏着蜜糖的“我的”催着,郭德纲那明明是唱老生的嗓子,在这一句上应得简直跟程派锁麟囊里的旦角一样宛转,“那就,那就罚你今儿陪我多睡俩小时再准起床。”

“得嘞,都让我角儿说了算。”

此刻天涯,灯火初歇。正有清晖遍洒,明镜新磨,何劳乘风翻醉梦,别有天地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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