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不改叶

回眸清梦星河间,相守笔端风月里

沟壑

#鱼进锅2020春节联文#

#四十包袱没有皮,内容不够字数替#

事实证明无脑小言文写多了就是很难正经起来,力所不逮就一看一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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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于谦的人都说,是非圈名利场里挨着个从头数到尾也少见这么率性洒脱的人物。天子呼来不上船,我自醉眠卿且去,大抵不过如此。


(A)

于谦和刘颖搭档,基本算是组织分配。

因为于谦一上来就差点被退学也不受老先生待见,压根没人愿意主动跟他搭档。他自己倒也不急,每天下了课头一件事还是上宿舍楼的杂物间去看偷偷养着的小白兔。而刘颖因为上课总迟到,终于有一天惹恼了带教的老先生,就被阴差阳错安排成了于谦的搭档。

于谦怕他不乐意,搭台阶的话刚打了个腹稿,刘颖却抢着告诉他说:兄弟,我知道你在屋里偷偷养了个兔子,你答应我咱每天晚上对活的时候给我抱着兔子,我就跟你说。

把话说完,还一定要做出一副自己占了多大便宜的得意样子。

然后两个人的话题就从养兔子到玩蛐蛐再到猫狗鸟鱼花,没了个头了。直到跟他们同班的武宾来喊刘颖吃饭,刘颖一把勾着谦儿的脖子朝他努努嘴,“小武,我今个算是捡着宝啦。”

这么着,于谦跟这一帮发小也算熟稔起来。


(B)

于谦和郭德纲搭档,用石先生的话说,得算自由恋爱。

九八年的时候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是漂在北京无依无靠上顿没下顿的闲散艺人,他是名门之后根正苗红临时回来凑数的曲艺团演员。可就是在那么纷纷攘攘的后台里,金风玉露一相逢,人间无数都成空。

“是个说相声的样子。”郭德纲冷眼咂么着来来往往的同行,兜兜转转还是注意到了他后来的师哥。多久没遇上这么个人了呢,台上不洒不漏,台下不抢不争,纵然周旋着四方的场面,居然还难得流露有几分真心。

“哪哪都跟别人不一样。”于谦顾着应对上上下下,眼神却没从他日后的角儿身边错落开。台下面多么不起眼的一个人呢,一旦上了一方舞台,就好像心缝里忽然钻出的一束天光,施施然抖落了一身尘埃,石破惊天得居然连四九城都俨然要容不下了。


(A)

学员班坐科的日子,最最是五陵衣马恣轻肥。

一人偷偷存了几块钱一起约好翻墙去吃烧烤喝啤酒,喝到最后玩野了又跑去后海吹风。不知道谁起头许愿展望未来,一时间几个半大小子七嘴八舌想什么的都有,就只有刘颖一门心思挂在谦儿的肩膀上,明明喝得摇摇欲坠,半梦半醒着还偏要趴在人耳边大着舌头说:“咱也没啥大出息,能跟谦儿住着一个胡同白天逗兔子晚上一场买卖,就挺好。”说完这一大通,这才满意的醉倒在对方怀里,年少的脸上朝气蓬勃,连深夜里的醉态都是清澈见底的。

于谦酒量好,那时候大家都喝翻了说的胡话,第二天早上怎么回的宿舍都闹不清楚,只有他却飘飘忽忽地清醒着上了心作了真。

真的挺好,他又想起那个人第一次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样子,就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乐了。


(B)

挣七十三块八八十四块二的时候,煎饼果子多加一个蛋都是下乡回城最好的庆祝。

“师哥,总有一天,甭说这四九城里的剧场,就是大江大河,大洋大洲的,咱哥俩也得去。两个人凑成一对,穿一水的大褂,往台上一站,多好。”后来才知道,当时多加了蛋就没舍得放火腿肠的煎饼就着凉开水的滋味,是后来在多少馆子里吃再怎么精贵的料理也比不上的。

“就咱俩人?”他笑着逗他,其实更多是觉得他吃东西的模样像极了专注的小仓鼠。

“就咱俩人。”他用力的点头,认真的表情居然让旁边的那个人也不禁想要陪着他认真地憧憬起来。

 

(A)

相声演员被轰下台这件事,于谦赶上了至少两回。只是身为捧哏,他的逗哏什么都不说,他也只能跟着鞠躬下台。两个人身上的大褂都空空落落的,仿佛袖管里支楞着的,只有无情的秋风而已。

“谦儿,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下得台来,那个人总是背对着他专注地从道具室半旧的墙上往下抠着一块块受了潮的墙皮,仿佛是揭着没长好的伤口上的血痂似的。明知道里头还没长齐整,揭开了也是血肉模糊,还是忍不住要狠着心拿这份疼去遮着些什么,末了还要在一地粉尘渣滓上多跺两脚把零零散散的碎块碾成粉碎才甘心。

每到这时候于谦其实都有一肚子话想劝他,末了末了却往往只是递上个拧好了的手巾板,让他把腻了一手的粉浆子擦擦干净。

只是每一句这样的话,却都在两个人心里头压上了一块又一块看不见的砖,年久日深,就严丝合缝地垒起了一道看不见边界的墙。这堵墙,比老剧场后台的墙皮倒是坚牢得多了。


(B)

最难最难的那一次,后台七八个演员,小园子里坐着一个五分钟来一趟电话的观众。两个人一起在侧目条盯着的时候,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家的角心胸里梗着满满的愤懑悲凉,连着灌了几缸茶水都险些压不住。而到了台上,却都化作了一句意气风发的“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间造孽钱”。微微侧着身把醒木塞进他手心里,于谦只觉得那个人在台上发着的光,才真是比星星还要亮。


(A)

国家改制,文工团也跟着鼓励大家自主就业,一时间免不得人心惶惶。刘颖和于谦都出去串戏,主持,做买卖,自己的一小摊子眼看着也都是风生水起。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约好了,这些都是旁的营生,混口饭吃,说好了一场买卖到时候还是要回来说相声的。也曾有过不管几个观众,什么场次,多短的节目,只要能两个人并肩站到台上说一段,就觉得多少天的奔波劳碌也都有了报偿的时候。下了台去两个人就算加起来挣不上一百块整钱,也一定要就地蹲在通宵营业的大排档里一盘鸡心两瓶啤酒把月亮看穿成太阳。

只是相声能上场的时间太少了,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也跟着越来越少了。偶尔凑在一起演出,也都是临上台踩着点进门,客套不上两句十分钟草草对个活应付差事。下了台脱了大褂各奔东西你赶你的场我奔我的局,好像相声才是磨不开面子非要回团里帮忙才挤出时间腻缝子的玩意。

仿佛搭档之间也有所谓的七年之痒一样。

那一天下了台,难得刘颖没急着走,倒是主动把他叫住了,两个人并肩穿过灯火通明的后台,很是默契的停在了清冷的,只透出一点夹杂着寒气的月光的走廊尽头。这一片都是落锁的道具室,晚会结束灯也就灭了,只剩下他俩头顶上安全出口的标识隐隐闪着幽幽的绿光。

“谦儿,我这边现在生意大了,两头顾不过来…我订了下周的票去日本。”

他忽然发现自己大概是最后一个被通知到的人,千言万语,也只能从过往的那些个曾经温暖了一刻的片段里攒出一点点支离破碎的笑意。刚才从台前到幕后这一路其实不短,他们走得也不算快,这会看来倒哪哪都显得那么应景了。银花火树烈火油烹的花团锦簇犹在眼前,火冷灯熄的一点清寒就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地侵入眉间心上了。若是把两个人比做是少年夫妻,这会大抵就是一别两宽各生前路的光景。

两手撑在一小截冷冰冰的大理石窗沿上,于谦只觉得老搭档喊自己的那一声,居然还跟上学时候的腔调一模一样。

“好。”除了这一个字,他居然再答不上来什么,生怕开了口就要掩不住汹涌而出的情绪。

少年意气让夜风扫落,拢在墙角成了一堆灰烬尘土,落在谁身上,总归都是有些个难以为外人道的遗憾的。

谁能料想,转眼间两个人居然也都快到而立之年了。

“谦儿…”昔日的搭档其实很不习惯看他落寞的神色,搓着手来回蛄蛹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笨拙地学着儿时的样子来勾他的脖子。

“颖子,到了那边好好干。”那个人侧着身贴上来的时候,于谦才觉出来自己脸上一片冰凉,眼角也让对方垂下来的刘海撩得微微发痒。原本顺着习惯就要把人往肩膀上扶着的手顿了几顿终于还是借着往那个人肩上作势捶的一拳带着笑声把人推开。等那张脸终于离开的远了一点,他才总算缓过一口起来,分散了几分呼之欲出割舍不下的哽咽。

他到底是说不出什么让人家回头的小儿女话,只是这一回,再也没人趁着陪他说活边偷着给兔子喂零嘴了。大抵是从来好物不坚牢吧,他那会想的只是这么简单。却不曾留神着这一点点看似轻描淡写的裂痕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断成了怎样一道填不平越不过的沟壑。

(B)

好容易熬过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眼看着德云社的小园子也有了起色,甚至徒弟里也有了能卖票的小角。可是一夜之间,和北京台决裂,音像全部下架,内部接连退社,媒体口诛笔伐,末了末了,德云社宣布停演。眼看他千辛万苦起的高楼,一夕之间便要塌了。

外界都在预测下一个退社的会是谁,更有好事者开始散布于谦要痛哭流涕改邪归正回来投奔主流相声界的谣传。

就要没有演出的日子,郭德纲第一次出去跑关系,找门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密集地打电话,奔酒局,赶场子,白天晚上转陀螺似的见不着人。为了德云社的老老少少生计,也为了躲着于谦。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最怕见的人就是于谦。于谦是他十年来于公理道义世情人心的最后一道屏障,他当然怕于谦也跟旁人一样二话不说落井下石弃他而去。可于谦也是守了他十年的,他见过的顶顶好的一个人,他更怕于谦不管不顾一门心思陪着他和德云社一起让外头的惊涛骇浪给吞了。

这会若真的是生死关头,他拼着十年的交情都不要也得让师哥活下去。

在媒体面前,于谦一如往常的沉默着。在这个风口浪尖的当口,郭德纲几乎在一切场合明里暗里要跟他划清界限,而他能为郭德纲和德云社做的,除了沉默,其实也并不太多。

思前想后几夜辗转,他只好直接求到了师父面前。只有在师父这里,不管到了多大,也还能心安理得当个孩子。石富宽不知道他这一回抱的是什么打算,既怕孩子委屈又怕孩子后悔,只得怜爱地问他说:“如果德云社垮了,你再去串戏主持拍电影也可以的,毕竟现在的相声不比二十年前了,日子还得过不是。”

于谦只是跪着不起,真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师父的胳膊,仿佛抓着最后的一根稻草:“师父您知道我的,颖子走之后那十年相声在我心里算是也跟着死绝了凉透了。可是自从碰上德纲,我才觉得自己又陪着他活了一遍。师父,这回不是德纲输不起,是我输不起了。”


眼看着这压轴的节目进了正活,后台剩下的几个人才觉出来郭德纲人不见了。无头苍蝇一样乱了半天发现于谦还纹丝不动地坐在侧目条抽烟,这才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样推着他去把班主找出来好赶着攒底。不管怎么说,这是德云社停演前的最后一场,不算善始,总要善终。

昏暗的房间突然给那个人推开一道缝来,首先挤进门里的却不是亮光,倒是扑面而来的尘土飞扬。

“师哥您怎么来了。我不是躲着您,更没有怀疑您。我也没资格怀疑您。您要是走,我不会拦也拦不住。”郭德纲这时候正一个人闷在后台最偏的一间杂物房里发呆,也不知他在于谦进来之前发了个什么不着边际的噩梦。以至于这居然成了德云社在宣布停演之后,他和他当面说的第一句话。

郭德纲拄着高耸的椅背起了两起,只觉得身上千斤压顶似的摇摇欲坠,险些把年久失修的椅子掀翻了去,他这会眼前一阵白一阵黑,耳朵里嗡嗡地作着徒劳的轰鸣。可他就是知道,这时候开了门找到这个旮旯儿的,不做他想一定是他家师哥,“我就是这阵子,想一个人呆一呆。”

“这都哪跟哪啊,要上台了半天没见着您么这不是。”于谦的心其实跟着那两下踉跄实在也停跳了两拍,俨然就要抢上去扶他,却让那人下意识的后退给生生逼了回去。只好也不搭他这些没边没谱的胡话,而一如往常地侧着身等他往自己前头里走,仿佛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已成了习惯。

“您客气了,怕是等咱俩人再上去,观众还在不在也是两可。不过也好,反正也就几个观众,他们要走了咱提前收工,也少耽误您的工夫,您要是有旁的饭辙,您就现在赶场去也成,了不起我上去来个单的,完事再……”其实郭德纲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恍惚之间都说了些什么颠三倒四的东西。站在那扇门里说出这些话的他,其实更像是十年前一无所有的时候因为没有手机,怕错过了演出就每天蹲在文工团门口等着开门的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纵横交错的就只有卑微,尴尬,和窘迫。

“德刚,别说了。” 一听这话于谦心里就全明白了。他一向知道郭德纲心里头那些个从来不敢拿出来见光的悲观。想想也是,时至今日他大不大小不小是这小摊子的班主,他要是哪天迟登了,哪怕他就算是人前稍微打一个奔儿,后头多少人多少眼睛都要琢磨出几百种花样,多少镜头都等着些口诛笔伐的实锤。平日里行在人前,他从来是只能进不能退的。

只是今天毕竟不一样,在这个逼仄到最不起眼的地方,那些经年不散的梦魇又回来了。所以眼前这个早就摔打出钢筋铁骨的人,也难免显露出几分当年初出茅庐时候的心性,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像于谦多年都不再养了的小白兔——不是不眼馋着笼子外头递过来的葡萄干,却总也难迈出一步踏进不能掌控的世界,大抵也就索性全不要了。

“我哪都不去,我进了德云社第一天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角儿,您一天是我的角儿,一辈子都不能反悔了,我不应您,您不能轰我。”因为心疼他这样,于谦连语气也带上了点当年哄着发高烧的师弟吃药时候的温情。只是这样鲜见动情的剖白到最后,却不知道是在哄人,还是在安自己的心了。这些天他打的电话那人一个都没接,这是一门心思要把自己往外推的意思了。于谦虽然懂他,知道他此刻比谁都难,可是却没法不委屈。相交十多年,临了临了,自己在他那里终归也还是个不能连累的外人。所谓看似理直气壮的“不能轰我”,其实心里也没分寸知道自己值得有几分特殊,生怕那人这会急了眼,牙尖嘴利都用在自个身上,回头再扣个交浅言深的帽子过来。

“您这又是何苦。”

到底没舍得再拿什么诛心的话挤兑他师哥,从门里出来的一瞬间,走廊上一排排白炽灯齐齐落在郭德纲身上,在他身后落出一片刀削斧凿一样的阴影,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德云班主就回来了。众人面前,他有也只有千帆过尽之后端出来的笑容,连一声最轻的叹息也只能压在话尾的沉默里。可是面对这样把自己逼到绝境的师哥,他到底只觉得什么样的笑都是苦的。

这么个人又哪里会像个小白兔呢,于谦倒是忽然不合时宜地想笑自己方才迷了心打了眼。

“我不苦,捧着您这都不是苦。”相濡以沫的日子过得惯了,于谦对郭德纲向来少有这么直眉楞眼的话。可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只觉得自己非要一股脑的把欠了那人的坦白一遭都还上还不够似的,眼见着直把额角上急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就看原本烫的板板正正的鬓发潮漉漉湿哒哒地软下来,几乎要把眼睛给遮住了。本来还想再加一句‘我一向是心甘情愿捧着您的’,可是看着那人明明是带着笑,却在光影里渐渐熄灭的眼睛,话到嘴边终于还是生生拐回了相声。毕竟搭档一场,只要拿相声挡着,即使被拒绝了也还能再给自己找到一千条借口和退路。一手把那些狼狈的碎发向后拢了几拢,心里亘了几道辙,这才勉强拾掇出一句,“于谦说到底是个说相声的,跟您说相声我打心眼里喜欢。”

“谦儿哥,您不能凭着相声让我有借口赖着您。我欠您多到已经还不清了。”走廊里毕竟敞亮的多,郭德纲也不是没觑着那人难得有些无措的模样。可是话到嘴边拧了不知道几拧,到底还是照着最伤人的路数说了出来。自有这最不领情的话,大约才有可能把人逼出德云社这三五不靠的门庭去。郭德纲早就定下了这样的心思,只是真到了要挑破最后这一层的时候,这个欠字吐出来还是有千斤之重。

毕竟都是顶聪明的人,一旦用了个欠字,两个人你是你我是我,一下子就泾渭分明的再没有多余的瓜葛了。

于谦这会算是真的让郭德纲拱出了火。从某种意义上说,郭德纲是最了解他的人,所以才最知道他听不得什么话。于谦手里端着的茶缸子还没撂下,这会直攥得几个指头痉挛似的哆嗦起来,恨不能给搪瓷的白皮突噜下一层来。却不知道上台之前给那人泡一壶茶润嗓子这样的小习惯,怎么也早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这叫什么话,你要是觉得欠我,觉得这些个都是还债,您不如直接把我开出德云社。我在德云社说的是什么相声,您心里不能没数。认识这些个年了,您不能糟践我。您就是糟践我,也不能糟践您自己。”

到头来,即使话到了这份上,他心疼那个人,还是多过心疼他自己。

四目相对,明明都是赤红了眼睛,却也都空空荡荡的映不出一点对方的影子。

搭档十年,他们是鲜有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较着劲的。

眼见着台上的节目热热闹闹到了尾声,后台俩人话赶话却说的越见叉劈了。

眼见着这气氛就没法上台了。

最终到底是于谦退了一步,多年捧哏的习惯,到了台下也永远不能让自己家的角儿掉在地上,何况,就算那人怎么拿冷脸待他,他都看得出来那人藏的最深最深,零星冒着一点尖尖的委屈,终于还是上前了一步,这边才递上茶缸,那边就替人把大褂稳稳地抖开了。

“德刚,先换衣裳吧,总不见得把小栾和老高撂台上。您这两天不见人影也不跟我对词,待会可别怨我记不住不照着词说。”

听着他和往常一样尽力轻松地聊起闲篇,郭德纲也只能配合地跟着笑。只是心里头那匹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野马却怎么也拉不住缰绳。他一面撕心裂肺地觉得肋骨里鼓着满满寒风,恨相声为什么不今时今日就死绝了算完,自己好歹哭一场坟,守墓也好陪葬也好,给个痛快;一面又让于谦几句真的不能再真的话激的鼻酸,只恼火自己都想不出一个不昧良心的理由答应于谦留下跟自己再往前走两步,哪怕就两步呢。

我爱相声,我怕它完了。可是哥哥您呢,相声完了您花花世界自有您的去处,何苦来哉违背本性蹲在这个坑里等着人给我们一起埋了。

到了台上两个人还是一般的珠联璧合,于谦甚至捧得比平时只有更卖力更妥帖,虽然他全场都没看一眼观众,却也没等来他的角儿任何一次往常的那样带着温度的回望。

于谦很久没觉得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舞台其实也那么空旷了。

相声死了也就死了,我不欠他他不欠我。早十多年间我就死了这份心了,要说相声在我这早就死了。我现在说的这个相声,就得是咱们俩人一起说才算。没有你,相亦无相,声不成声。

只是这些话,他们哪一句也都没法说出来给对方听。


这是停演之前最后的一场演出,过了今晚,德云社的大幕能不能再拉开,就在两可之间了。

空荡荡的后台只点了一盏最小的壁灯。钉着木框的窗户扑簌簌地透着风,而那风声让周围林立的高楼密密匝匝地格挡着,其实已经很轻了,轻得仿佛原野里隐匿的小兽的呜咽。

“哥,别这样。”下了台去场子早就散了,后台本来没几个人,没一会的功夫就连扫卫生的阿姨都下了班点了卯。那两个人倒是一个都没走,其实却是于谦硬扯着郭德纲的腕子把人留下的。

那个一向最最从容,最最忍让,最最温和的人,却连大褂都不及换,就把搭档拉进了离灯光最远的沙发上,逼着那人给自己一个上台前没聊完的准话。

两个人窝在冷飕飕的阴影里,谁都不愿意多动弹一下。

其实郭德纲内心也未必真的愿意走,今天出了这个剧场的门,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只觉得真是生死茫茫一般的莫测。今天出了这个剧场的门,他和于谦之间最后的这一丁点关联,大约也就缘尽于此了。

所幸这个简陋得连暖气片都没有的后台,尚且容得下两个人最失意人片刻的逃避。


“角儿,角儿——”于谦把一只手一下下有条不紊的抚在对方背上,从高耸的脖颈捋到起伏的脊椎。明明端出的是最最安慰人的姿势,脸却埋在对方肩膀里,死活都不肯抬头,只能一声声闷着头的叫他。每一声都是极低沉,极隐忍,极坚定的。眷恋缱绻,仿佛要把一辈子的份量一次喊够了才算。可是纵使他这么一气不停的喊,却怎么也不敢像往常和那人笑闹的时候一样,加上一个“我的”了。

谁也说不清两个成年人凑成一堆摊在一个年久失修的单人沙发里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姿势,郭德纲虽然蜷得难受,也还是耐心地任那个人拍着自己的后背,肩窝里却早闷出了一兜水,到底不知道谁在安慰谁。他只觉得那人暖烘烘的鼻息顺着骨缝直蒸到心口,似乎把什么伤人的话都要堵回去了。郭德纲攥紧了指掌,终于扣着豁口的沙发没有动作,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只得鼓起了所有勇气,把心横了又横,才终于梗着脖子还是没给一丝一毫的回应。

“角儿,不兴您这样的。”

于谦这话仍还是用含着笑的语气说出来的,甚至尺寸劲头还隐隐演出了三分舞台上不露声色的狡黠。只是自说自话毕竟中气不足,说到一半还是给自己的眼泪从中给梗住了。到了后半截,居然更是吞音吞得几乎听不大清了。而他的角儿过了半晌仍旧没有作声,虽然不曾躲闪显然已经逾矩的肢体接触,却也没有半点服软松口的意思,浑身直僵得如木头一般。

这一会不仅仅是肩窝,郭德纲只觉得胸口的一片也都连着浸透了里外两层。似乎肋骨上头离着心脏最近的那一层皮也让这一汪泪水给泡软了。可那个做人家师哥的却混不在意似的,只知道捡着干的地方把自个一脸的潮气都蹭上去才罢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等的那些心口里蒸出来的眼泪也冷得差不多了,一直一副坦然面孔任由着自己胡闹的师弟依旧没有动作,似乎一门心思只等着自己家的师哥孩子一般撒够了脾气似的。

因为离得实在太近,就着那么一丁点云间泄露的月色,于谦也终于从那个人清清淡淡的神情里看出了自己的可笑,却还是孤注一掷地憋出了最后一句:“您当年许我的,不能也不算数。”

提到也字的时候,郭德纲明显得感觉到半揽着自己的于谦终于还是微微打了个寒战。就连之前理所当然地耍赖一般埋在自己身上的脑袋也露怯一般地向后缩了缩,似乎瞬间失去了支撑,无力地朝着破沙发的一边歪过去,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往地上栽。

他早该想明白的,这个一向肆意风流不着四六的人出了名的一个月挣两块钱工资都没往心里去过,可是那心里头总归是有一道年头越久裂的越深的口子,别说不轻易示人,从来就是承认也都不敢认的。

自打裂穴之后,那个人就再没敢往心里装过任何一个人了。

谁知道因缘作弄,又偏偏遇着了他这个“输不起”的。

他们这两天争着抢着怕把对方输进去,却差点真的就都输了。

原本费尽心机要推开那人的手,终于还是下意识的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这会才觉出来这沙发是真的逼仄。只是好在弹簧早就给别人坐坏了,整个座垫倒是陷进椅背里的。郭德纲索性也就拖着师哥两个人一起陷进彼此的脊背和怀抱里去了。

无意间从那人手臂上蹭过去,这才发现一会的功夫他把指尖都给哭的冰凉。五个指头这会正蜷缩在一堆隐隐发着青,俨然就要僵住了。

曾经也就是这双手,呵气成冰的三九天里总能在下了场赶不上饭点的时候变出一两个暖在茶缸里的煮鸡蛋,有时候居然还是茶叶蛋。郊县比城里冷得多得多,大野地里头演出也没个遮风挡雨的后台,那个人举着茶缸子的手指也是这么颤巍巍的几乎伸不直,可是每回捧出来的鸡蛋却总还是带着温度的。

这一次,郭德纲终于想都没想就一把攥住了那双手,就像当年心里头预演了一千遍的那样,微微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给捧在手心里呵着气。

“师哥,别怕。”

那个人抱着他终于暖回来了几分的手,极郑重的,贴在了自己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着的心口上。于谦也随着他的手亦步亦趋地拢在让自己哭湿了的大褂上,指尖上淋漓的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泪水还是那个人的汗水。他静静地摸了好一会那阵再熟悉不过的心跳,这才敢抬头,就那么楞楞地直视着郭德纲,只觉得那人唇齿间呼出的一丝丝热气从指尖沁入了心缝里,肉眼可见地,终于一点点填平了经年过往的沟壑。

而那些隐藏在岁月里来不及愈合的伤口,终于也有了给人喊疼的机会。

流了大半个晚上的泪,他这会也才终于能第一次哭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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